扬之水:面无奢华,心有足金

作者:李昶伟 原载:新京报

扬之水,浙江诸暨人,1996年起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主要致力于先秦文学与古代名物研究,专意于名物考证,擅长用考古学的成果来研究文学作品。著有《奢华之色》、《诗经名物新证》、《脂麻通鉴》等,新著《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于2014年出版上市。

写了洋洋洒洒五十万字、三大卷《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的扬之水,自己却是一点首饰不戴的。冬日下午来三联韬奋中心接受采访的她,短发利落,运动鞋,双肩电脑包,踩着一辆28男式老凤凰自行车,中性十足,精神抖擞。她在社科院文学所的同事的称赞是:扬之水表面上看不出来一点奢华之色,但是心里面却是足金的成分。


对话扬之水

新京报:您曾经提到《中国古代金银首饰》其实是之前著作《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的一个延续,在《奢华之色》金银首饰研究的基础上往前追溯到两汉,往后延伸到清代,这种延伸对理解明代的金银首饰有什么更丰满的认识吗?

扬之水:那倒没有,因为我以前写明代金银首饰的时候,对前后也是有所了解的,没有了解我也不敢写这一段,只是没写,因为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兴趣所在。后来老朋友尚刚说,“你总得写一本史好像才能够符合你做的这种研究。”我想想也是,所以一开始和故宫出版社签出版合同的时候是叫《中国古代金银首饰小史》,结果一下子写大了,这时候又不便叫史,因为“史”似乎还要更全面一点,比如草原金银器这一部分,我觉得这是必须专门下工夫的。这一方面我其实也搜集了好多材料,但是材料那么多,还得慢慢消化,尤其草原文明跟西方的联系比较多,好多域外文明的因素,这些你不弄透了不敢写。所以我的书里这些部分基本没涉及,我在序言里也说了,“它不是一部中国古代金银首饰史,而是关于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的我所知、我所见”。


新京报:所以书中提到的金银首饰基本上都是您亲眼见过,亲手触摸过的?

扬之水:草原金银器的部分我多半是经眼,而没有机会“上手”,我希望是尽可能上手,你得看它正面、背面,看它整个结构、图案,那样你才敢说话。在考古报告中,关于金银首饰,通常是按照今人的理解给定一个名称和几句描写,注明长若干厘米,作为考古报告,至此它的任务已经完成。对于我来说,考古报告结束的地方,正是我的起点。比如《上海明墓》中提到的首饰,我是到上海博物馆库房里,拿着放大镜颠来倒去一一看过,才敢形容它,光看报告,看一个不清楚的图哪敢说话?即便考古文博界的朋友提供了清楚的照片,也还要争取机会亲眼看一看才能够心里有底。所以我总是强调一定要经眼或者上手了才行,哪怕没称你也知道分量,得有这么一个感觉。


新京报:这种研究方式和一般意义上物质文化史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扬之水:在你之前,《上海书评》的郑诗亮曾约采访,并发来一个采访提纲,其中一个问题就是:你的名物研究可不可以纳入域外的物质文化研究?这个问题以前我没想过,现在想来,或者可以这么说,即域外的物质文化研究很大程度上是物质层面的文化研究,即仍然是经济史、贸易史或政治史的一部分,好像仍是形而上的东西更多一点,我感兴趣的是真正的“物”,就是一器一物的史。比如我们读《金瓶梅词话》,里面有个地方提到“一头拴着三事挑牙儿,一头束着金穿心盒儿,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开”。穿心盒是什么?这大概是《金瓶梅》研究中的小中之小,你跳过去根本不用知道它也没有关系,但这个穿心盒,却是我的关注点,十几年前我就写过文章,当时材料不足,只有唐代、金代和明代,而明代的还不是实物,所以中间的发展环节还存在虚线,这自然是不够完善。但是近年的四处考察,发现了更多的实物,因此终于可以把穿心盒从唐代直到明清的发展史考证清楚,以往这个器物小史中的虚线,如今已经填实了。所以我说,我更关注每一件器物自己的发展史,我所谓的“物”,应该是“物质文化”里面“物质”的最小单位。


新京报:但是最小单位的历史可能恰恰有它的具体之难,一直找不到实物,一直是虚线怎么办?

扬之水:有些不能连的,就先等证据,证据来了再给它连起来。


新京报:您说的等证据也是各个地方跑吧?您是怎么跑博物馆看东西的?

扬之水:听说哪有一个展览就去了呗。我的方法是个人化的,靠各地考古文博界的朋友帮忙,哪儿有考古新发现,哪儿有我感兴趣的展览,或者博物馆筹备展览之前的挑选文物,都是这种机会。也没给自己时间限制,所以我老说跟着感觉走,跟着机遇走。


新京报:那您觉得整个研究过程当中,最构成挑战的是什么?

扬之水:就是开始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后来通过看这些东西,看得多了,比较多了我知道了,我觉得我的研究如果说有贡献的话,那么就是为古器物定名,金银首饰的研究,也是如此。


新京报:由当初的小史到现在的三卷本,写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多时间就写出来了?

扬之水:其实搜集材料最费时间,你可能搜集五年时间材料,有半年、一年就写完了。写的时候最费劲的就是文字,老觉得文字不好,这就不是材料的关系了。怎么把材料组织好,让文字好看,写的时候最费劲的是这个,因为你都是胸有成竹了你才会下笔去写,那时候就想把文字组织得好一点。


新京报:能不能谈谈您对考据的看法?

扬之水:其实就是图像、实物、文献三者合一,出版《古诗文名物新证》的时候,我的同事王筱芸给写的序,她就说我这个方法叫“三证归一”,她给总结出来了。在图像、实物、文献三者对应的基础上,为器物定名,你再说它不对,就不太好说了呗,除非三者中的某个证据有问题。


新京报:您讲座时候提到过,研究中问题是不断会出现的,现在比较困扰您的是些什么样的问题?

扬之水:好几年前,广西师大出版社就约我写一本《中国名物辞典》,这件事我觉得应该做,但是我觉得我这辈子做不了,因为中间空白太多。我在社科院文学所退休之前,文学所给我办了一个讲座,我的题目就是“言之有物”,就是讲的古诗文中的名物,我考证它们,就是因为以往和当今的诗词注本,因为不了解这个“物”到底是什么,就注错了。那次讲座我说,我要退休了,但是我一个没完成的心愿就是编一个《名物大辞典》,把这些没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但是辞典的话就要包罗万象,你都得考证清楚了你才能编,很多还没考证清楚呢,你没法编,所以现在最想做的是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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