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生命仅是脆弱的冰花/生存于他人是黑暗地狱/于自己/却是一场旷日持久/左手与右手的厮杀。”1993年10月8日,诗人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用斧头砍伤妻子谢烨,随即上吊自杀;谢烨于其死后数小时不治身亡……在顾城离开20年之际,数位与他有过交往的人士写下了一些纪念文字,于是便有了这本《鱼乐:忆顾城》(中信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当逝去的生命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彼岸世界时,文字却能让逝者与我们鲜活的生命同在;当理想主义的光芒在庸常的生活中变得逐渐暗淡之时,我们仍能隔着二十年的光阴深情地吟唱:“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寻找光明”!
笔者第一次看到顾城的照片时,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他那顶著名的帽子,而是他的眼睛,那双眸子中流露的是秋水般的孤独、忧郁,给我的直觉是:这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就像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中塑造的那个永远不肯长大的奥斯卡一样。顾城的确就是一个孩子,即使是步入成年人的世界后,他身上的孩子气也依然时时存在;许多朋友都回忆过他的这种孩子气,王安忆回忆说:有一回,王安忆、顾城和谢烨一起逛街,谢烨相中了一个小玩具,打算买下来送给孩子;可是,当她付款时,顾城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在那里怄气……在孩子的世界里,生活就是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顾城就一直生活在童话中,“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童话虽然美丽,但现实是残酷的;去国离乡后的顾城,不得不为生活终日奔波,而内心深处,则满溢着孤独;他是在中国成名的,离开了中国,他便失去了生存的根基,“故国的天空,布满你的血痕,现在你到了外面,他们在里面。”于是,心灵的天平便失衡了,最终演变成了绝望的杀戮。
顾城的生命中,一直充满了死亡的意象,从五岁开始就对死亡有了直观的体悟,陈力川回忆说:“顾城谈到他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凌晨醒来,看到白色的墙壁上似乎有人眨着眼睛对他说话。这些人好像是从白色的雾中浮现出来的。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人是要死的,而且死人还要烧成灰,但从来没想到死亡离他这么近。”《黑眼睛》出版时,顾城送了一本给文昕,并在扉页上写道:“在灵魂安静以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这句不详的题词,是否预示着多年后那个血淋淋的结局?文昕回忆说:“那天,顾城面对面地和我谈到了死。他说到死的表情平淡极了,像说明天就去旅游。他说:‘……我反正已经是死了的人了。我还有一件事,就是要把我写这段生活的忏悔录写完,然后我就去死。”1980年,在《遗念》中,顾城写道:“我将死去,将变成浮动的谜,未来学者的目光,将充满猜疑。”
2009年跳楼自杀的学者余虹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人与生俱来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矛盾体,一方面,他的意志、他的欲望是无限的,他的心中需要一个可以纵横奔驰的旷野,他的心灵有神性赋予的高贵和自由;但是,另一方面,人的肉身又是有限的,因为人来源于泥土,他有凡夫俗子的一切苦恼和恐惧。而这两者在人是永远无法协调的,所以,人生的悲剧是谁也无法摆脱的宿命。”作为诗人的顾城,在文字世界中看到的是一种纯粹的美,他固执地认为现实生活中也存在着这种美,所以,他一直在寻找梦中的桃花源,新西兰的激流岛,就是他的桃花源、一个幻想中的乌托邦;然而,他的理想却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他的理想只能属于梦……受难中的耶稣曾悲哀地说:“我的灵魂痛苦的要死了!”激流岛上的顾城也依稀感受到了耶稣当年在旷野中的感觉;于是,“余虹”式的矛盾便产生了。当陶渊明似的理想破碎之时,他便抉然地选择了逃离。这是顾城向暧昧的世界无意义性边界发起的最后的冲击,他以满地四溅的鲜血完成了一篇利斧下的童话;激流岛的故事曲终人散,童话中的主人公都去了天国,从此逃离了尘世的羁绊。卡夫卡早就说过:“你可以逃避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
灯光转暗,你在何方?当一切都归于沉寂之时,有个声音依然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在语言停止的地方,诗前进了。在生命停止的地方,灵魂前进了。在玫瑰停止的地方,芬芳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