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简媜:人与永恒拔河,拿白发当绳子

原载:晶报深港书评 记者:魏鼎


简媜,台湾女作家。1961年生于台湾宜兰县冬山河畔,台大中文系毕业,曾获吴鲁芹散文奖、时报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红婴仔》《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书》《下午茶》《梦游书》《胭脂盆地》《女儿红》《顽童小番茄》等十余种。简媜人如其文,散发着优雅的气质。本届香港书展中,她携新书《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做了一次关于《文学与人生像白首偕老的恋人》的演讲,与读者分享了自己的人生哲学。


有人说,简媜人如其文,不依赖绚丽的外表和各种包装,实实在在地立足于自己的才华及对生活的热爱。可我总觉得,在简媜洗尽铅华、清新脱俗的外表之下,是一个洞察世间人情的灵魂。哪怕她在自己的散文世界里扮演着“千岁老人”、“得道高僧”的角色,目光也始终注视着芸芸众生的“喜怒哀惧爱恶欲”。


前不久,简媜携新书《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参加香港书展,献上题为《文学与人生像白首偕老的恋人》的演讲,从自己30年的写作经历讲起,与听众分享了关于尘世之爱、关于台湾历史、关于族群记忆、关于饮食男女的人生感悟。演讲结束后,简媜欣然接受晶报的专访,记者得以领略她的“简”与“真”。


写书和孕育生命的情形非常接近


晶报:从《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到《女儿红》《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您的散文创作从未间断。三十年来,您最想探讨的主题是不是也在一直变化?


简媜:我最新出版的书是《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目前,我正在写一本书,书名是《我为你洒下月光》,内容比较侧重情感方面,还是散文,但我不能说它是一般定义上的散文。当写作跨越一个界限,很多条条框框也便迎刃而解了。我想,这跟一个人在不同人生阶段的体悟也有关系,当我们步入一定人生阶段,年轻时候的一些限制就不再成其为限制。虽然,我写的还是散文,我甚至形容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散文爱好者”,但我一直希望在散文这个文体上有些新的探索和实验。在目前写的这本书里,我仍以散文为母体,同时也引入其他文体的优点。我的每一本散文集都是对不同主题的探索和展示,在这本书里(目前正在写的),我希望对我们人生中那些最华丽、最奢侈同时也容纳了最多伤痛的主题——感情,做一个回顾和反思。


晶报:就好像一个新生命降生到这个世上之前,便被赋予了名字。在创作每部作品之前,您也会提前想好书名吗?


简媜:这对我来讲很重要。就像我怀孕的时候,我要跟腹中的生命对话总不能叫他“baby”,一定先要为这个生命取个名字,所以孩子还没有出生名字就已经有了。书名对一个作家,尤其是对一个女作家来讲,和孕育生命的情形非常接近。我的每一本作品,书名都先于内容而产生,在创作的过程中,书名是我呼唤和对话的对象。


当我确定《我为你洒下月光》这个书名时,我会想到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发光体,有的发光体像太阳一样炽烈,让你想要抗拒;有的发光体像星光、像月光,让你想要沐浴在那种光辉里,让你感到非常舒适……月光在这本书里是一个暗喻,我说每个人都是发光体,只是发什么光因人而异。


最迷人的事情就是朝着未知前进


晶报:作为台湾的散文名家,抒情固然是一种写作需要,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您是不是也产生了讲故事的冲动?换言之,您的散文是否同时承担着叙事功能,或者说您未来是否可能写小说?


简媜:你的问题的确是一针见血。散文是一个很大的概念,靠近诗的散文作品,我们叫它“散文诗”,叫它“诗化了的散文”亦可。实际上,诗化的小品文和散文本来就是不容易区分的。当散文容纳时、地、人、事、物、情、景、理这八大要素,自然而然地会向小说靠拢。


我是散文爱好者,也是散文探索者,在这两方面,我都有兴趣走一走。在我过去的作品中,如《下午茶》或其他几篇比较抒情的散文,跟诗歌比较接近。当我兴起讲故事的冲动,会写《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这类书,书中一些故事的架构跟小说比较接近。


我不希望自己的写作被归于一类。我喜欢把写作当作探索的过程,作为一个创作者,最迷人的事情就是朝着未知前进,你不知道你接下来的人生将往何处去,这也符合我对人生的想象。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滑向小说领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当你要处理一个宏大主题,宏大到要容纳一群人、一个家族、一个时代,并跨越不同的时空领域,你自然需要借助“小说的援兵”了。


晶报:有人把写作比作一种“神灵附体”的状态,您是怎样进入这种状态的?写作中的简媜比生活中的简媜更为奔放,还是更为节制?


简媜:我写作很像游牧民族,即便是在麦当劳那种喧哗吵闹的场合,我也可以写。写作正如你所说,就是调动一种情绪、进入一种状态、取得进入另一个时空的“特许通行证”。对我来说,倒也不一定预设什么具体目标。


我在文字上是讲究的,通常会在写好文章之后朗诵一遍。因为中国文字的特点是:形音义合一,跟西方字母文字不太一样。我把自己的声音比作“熨斗”,去找出一段文字中不平顺的地方,这个过程对我来讲既是一种享受,也是一个秘诀。不是默读,而是朗读。当你把自己的文字念出来,你就知道哪些地方好像是缠绕着的,像乱糟糟的电话线一样,于是把它们理顺。所以如果你看我的作品,你会觉得它们可以被念出来,如果没有用声音理顺的话,读到一个长句子就不知道该在哪里停顿,我的文字已经把“呼吸的停顿点”安排好了。


“老龄化”和“少子化”是一体之两面


晶报:您在《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这本书里,为年老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银闪闪的地方。在现实中,年老可能没有这么浪漫,而是面临一系列尴尬的处境。


简媜:是的,二十多年前,我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写一本跟“老”有关的书,那时候我在理智上知道每个人都会老,但是心里又会想“老家伙们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我觉得,你年轻时候的傲慢与轻佻,上天都会为你记着,总有一天要让你自己体验体验。我三十多岁头发开始变白,对于一个不大能接受“老”这个字的作家和女性而言,这不就是一个很残酷的惩罚吗?我常常跟人讲:人与永恒拔河,拿白发当绳子。当你的头发一撮一撮变白,而你一根一根拔掉它们时,最后你会发现它们长得比你拔得快。其实,这本书收到的反响远远出乎我的意料。我之前写过《老师的十二样见面礼》,在台湾社会引发的关注更大,但那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本书谈的都是教育问题。现在家庭普遍趋于“少子化”,整个社会非常关注孩子的教育问题。


关于台湾老化进程的一些数字很恐怖:2018年台湾会变成高龄社会,2025年会变成超高龄社会。根据2012年的统计,台湾人口为2300万,50岁以上人口为711万,这个数字是很恐怖的。在各国老化指数中,台湾拔得头筹。因为“老龄化”和“少子化”是一体之两面,当社会进入高龄化、少子化阶段,社会势必面临一系列危机,包括用工短缺、经济增长放缓等。去年我读了一本书叫《无缘社会》,这是日本NHK做过的一个电视专题片,后来因为引起很大反响,变成了一本书。该书提出“无缘死”的概念,说日本每年有3200人死去却无人知晓,老人失去了血缘、地缘、社缘的联系,他们的死被称为“无缘死”。日本是一个长寿国,日本人平均寿命83岁,最后变成“老老介护”,老年人照顾老年人。这个话题似乎离年轻的读者很遥远,但是请相信我的话,每一个胖子都曾瘦过,每一个老人都曾年轻过,所以每一个年轻人,早晚有一天也会变成老人。即使你们还年轻,可是整个社会老龄化的问题等着你们去解决,老龄化的担子等着你们去承担。中国大陆,已迈入高龄化社会初期,这不是我危言耸听,2050年世界老年人口将达到20.2亿,而大陆老年人口将达到4.8亿。


我写这本书,只是希望跟读者分享这样的心得:在伴随老龄化而来的一系列问题出现之前,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应该做一些准备。


晶报:“老病死”对于年轻人来说,一方面是他们将来不得不经历、现在有必要预先练习的事;一方面也是他们试图理解父母的重要人生契机。台湾年轻人主要是出于什么心理读您的书?


简媜:在这两本书出版之后,我在台湾南北举办了多场讲座,很多听众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关注让我很受感动。


有一次演讲结束,我为读者签书,其中一个小姐,穿着很入时。她说,“简老师,您书里面写到您在医院的星巴克喝咖啡,隔着玻璃窗看到一辆巴士,一位老先生坐在轮椅上,被人从巴士上搬下来。老先生枯瘦如柴、围着围巾、盖着毛毯,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球鞋。您说自己看到那双球鞋,悲从中来,那双鞋一定从未沾过泥土,那位老先生一定是卧病在床。您说人总有一天,连穿上一双球鞋去走路都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这位小姐说,“简老师,我觉得您那天看到的应该是我爸爸,我今天特地把他的球鞋拿来了,您看是不是这一双?”她把纸袋打开,拿出一双“Nike”牌红色球鞋,我说,“我那天看到的是一双白色球鞋,应该不是你爸爸的。”她稍稍有点失望,可是那一刹那令我感动。她把爸爸的球鞋拿来给我看,就是要印证我那天看到的是不是她爸爸。为什么这件事对她如此重要,不是因为我写的重要,而是因为爸爸在女儿心中的地位重要。


还有一次,一个高中女生听完我的演讲后找我签书。她说,“简老师,我可不可以请您签上我妈妈的名字。”我说我一般只签自己的名字,如果她有别的需求,就等其他人签完后再找我签。她就乖乖地在旁边等。等其他人签完,她告诉我她今天是为了妈妈来听的。我问她多大?她说自己还在上高中。高中,还不到十八岁的年纪,我很好奇她为什么关心这个主题。她说两个礼拜前爸爸过世了,妈妈太悲伤了,走不出来。我一听心里一紧,因为我也是在国中阶段失去了父亲,所以我马上知道这个女孩正在经受什么样的变故。她说,“简媜老师,您可不可以为我妈妈写一段话?”我说好,于是我把书里形容我阿妈(祖母)的那段话写下来:一个绝望的女人之所以活下来,唯一的理由是爱……我才感受到,也许不是因为我的书本身引起读者阅读的兴趣,而是每一个人在人生的旅途中都要经历这些事,而我的书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在人生的“荒谬时刻”学会“撑杆跳”


晶报:我记得《礼记》中《祭义》篇说:“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古人似乎认为,精神方面的“孝”比物质方面的“孝”更为重要。除了用文字去表达,您在生活中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


简媜: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关于“老病死”,我必须用一种诙谐的、跳跃的方式去面对,这并不意味着轻佻、不慎重。而是说,面对人生中的“荒谬时刻”,真的没有一个人、一个道理可以帮你度过,你只好自己“撑杆跳”。“荒谬时刻”的出现,不是你的错、家人的错,而是老的错、病的错。这时候,你必须从你平时所积蓄的知识和教养中汲取力量。不只是自度,还要度人,度你的长辈。“撑杆跳”的时候,还要背上你的老爸爸、老妈妈。


我阿妈活了一百岁,她在很长时间里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非常爱她。她曾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女性,没有难倒她的事情。可是当她进入老病死那个阶段,我感觉:好像有人把她的内在偷走了,往躯壳里塞入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那她还是不是我阿妈呢?她还是啊,但是你怎么跟她相处呢?有一次,我们吃过中饭坐在那里,我和阿妈的对话在一种奇特的感觉中进行。她问我“吃饱了没有”,我说我吃饱了,她问“吃什么”,我说我吃水饺——你知道,台湾的闽南人不大吃水饺,水饺是北方人带到台湾的,年轻人可以接受,像阿妈那一辈人,每餐一定要吃白米饭,水饺之类的面食对他们而言都不能算饭。她问“吃水饺能饱啊”,我说能饱,然后她又问“水饺你包什么”,我说包高丽菜、韭菜;时间刚刚过了三十秒,她问“你吃饱了没有”,我说吃饱了,“吃什么”,我说吃水饺,“水饺包什么”——听到这里,一些没教养的子女,可能早就不耐烦了,“你怎么这么烦,刚问了还问!”可是我想了想,说:“饺子三颗包钻石、三颗包黄金、三颗包珍珠。”她说“哦”。大概隔了一分钟,她第三遍问我,“吃饱了没有”,“吃什么”…… 我也不想回答她我吃水饺,我说今天中午朋友请客吃饭,满满的一桌菜,有鱼有虾有肉……我开始进入虚构世界了,因为我是作家,作家最擅长的就是虚构嘛。


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说,你不能以正常的心智去对待你的老阿妈,你必须跳跃一下,背着你的老阿妈,就像小时候她背着你一样,进入一个想象的时空。我们要用这种方式轻盈地度过人生中的一些时刻。


晶报:您长久以来接触佛经,您的文字中随处可见“诵经”、“梵音”这些佛教元素;您的早期作品对少女时代的爱情以及各种尘世之爱着墨颇多,但尘世之爱纵然体现了一个人生活的意愿,但是就像您刚才讲的一样,也伴随着很多痛苦和烦恼,这会不会让您摇摆到另外一端:宗教。您在人生中是怎么处理这两条线的:一个是尘世之爱,一个是宗教解脱?


简媜:我想,每个人对自己的人生都有一些追求。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我都会自省,反观自己有没有进步,有没有比上一个人生阶段时候的境界更高。我们这一代人,会去追求不一样的人生境界。当我们说境界的时候,它意味着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看人生,视野和深度都是不一样的。正如你刚才所提到的,人们会从佛经或者其他信仰中汲取力量,这在台湾社会很是普遍,在社会和人生当中,宗教是能量的来源。就我而言,我虽然不是一个很虔诚的佛教徒,但在年轻时代曾经有缘在佛光山待过一段时间,对佛经、佛学奥义一直有兴趣去接触和思索。烦恼即菩提,你烦恼之所在就是你所要修道的地方,你的生命之所在正是你烦恼之所在,什么事情让你烦恼、什么地方让你烦恼,让自己从中解脱便是你这一生当中主修的课业。从这个角度讲,面对每一个人在人生当中都将面对的困境或难关,只有凭借不一样的安定力量,才可能化解最棘手的问题。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怜悯、怜惜。你怜悯、怜惜的,可能是你的家人,可能是你所爱的人,可能是你的子女,可能是你的配偶,因为你怜悯、怜惜他们,你愿意为他们去寻找更高的境界,使你自己拥有更强大的安定力量,以度过人生的难关。我想,宗教对我的影响,已经内化为我看世界的方式,以及我跟身边人相处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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