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李娟:所有记忆最深的事都已经写出来了

原载:凤凰读书 记者:唐玲 严彬


李娟,女,籍贯四川乐至县,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七师123团(位于塔城地区乌苏市车排子镇),1999年开始写作。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开设专栏,并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羊道》三部曲、《冬牧场》及数部繁体字版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等。


文学青年周刊:今年李陀、北岛先生出版了一本《给孩子的散文》,选取现代文学以来的经典散文,其中选入你的《河边洗衣服的时光》,你应算其中最年轻的作者,你对自己作品的"经典化"有什么看法?


李娟:讨论这种问题好像自己已经承认了这种“经典化”。虽然私心也觉得自己写得蛮好的,但清楚,所谓的经典,并不是在某一段时期或某一个年代里的流行,而是得经得起很多年,甚至很多年代的阅读考验的文字。


文学青年周刊:从散文集《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羊道》、《冬牧场》等,一路上诸如王安忆、梁文道、柴静等都对你的散文誉有加,特别是你作品中的天然、朴素、生机、纯洁被很多人热捧。如果让你选5-10个词语来形容你的作品,你会选哪些?这样的写作风格是你自觉有意识的选择吗,中间有过流变吗?


李娟:我不太考虑这些问题。虽然内心也有对自己文字的清晰判断,但不是几个词汇就能讲清的。写作上当然也会有计划和经营,但不会去迎合读者的口味。也有过许多变化和调整,大致方向却没有偏过。


文学青年周刊:你曾说:"我的写作没有离开身边手边的微小之事",同时你也提到"我的写作只与我的个人生活有关,很多读者的读者质疑这样的写作能维持多久,我也有些迷茫",对于这个问题你还迷茫吗?就你而言,如今写作与生活是怎样的关系呢?


李娟:迷茫和信心一直存在。我想这是正常的前行状态。至于写作和生活,直到如今,我的文字仍然离不开个人经历和个人观察。我缺乏脱离现实架空写作的能力。


文学青年周刊:李敬泽在前不久一次关于散文的研讨会上提到"散文难谈,如今散文已经成为一个过于庞大的东西或者就是一种没有难度门槛的书写行为",同时呼唤"散文创作的难度",对此提法你怎么看?


李娟:散文似乎等同于随笔,随笔的字面意思似乎就是“随便提笔”……于是流水帐、情绪渲泻之类的文字统统往这个概念之下堆积也难免。但是,并不是说散文没有明确的界限,就成了垃圾桶,能包容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与小说、诗歌等其它文学体裁一样,有审美上的基本要求。


文学青年周刊:你也曾说,读者看你的《走夜路请放声歌唱》觉得有些感伤,你说反而这本书写得最顺畅,很多别人看来很轻松、幽默的文字,你写得很艰难。最终促使你选择写得"顺畅"还是写得"艰难"是什么原因?


李娟:我想说的问题是,是要取悦他人还是取悦自己?是依赖别人的判断还是偏执自我?直到现在都没有答案。可能两者并没有对错之分,两者都是自己的真实需求。顺畅的文字,像是在敞开自己的门窗。艰难的文字,像是在凿开别人的门窗。我需要被得知,也需要得知他人。


文学青年周刊:同时,你在13年的博文中(你一篇约稿文章:关于爱情)提到:"其它的文学性质的杂志,一般来说,非要让你写牧场,非要让你很纯洁,还非得是散文。"但"牧场""纯洁""散文",再加上"新疆"、"阿勒泰"。对于这些"标签"你是有倦意了还是有新的看法?作为专职作家后,会否想过更坚守"李娟"的阵地呢?


李娟:其实大家对我的认识完全基于我自己的表现。我难以面对的大约是曾经那个因为年轻而矫情又刻意的自己。


至于“坚守”,我是一个作者,我的唯一的本份是写,而不是坚守。我也从来都不怕失去什么。而且我想,需要“坚守”的话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坚守”意味着坚守之物的脆弱和危险。


文学青年周刊:你说四川是你的故乡,对于生活过十余年、书写过它无数遍的新疆,那你怎么形容你与她的关系?


李娟:我在新疆出生,一生的大部分时间也在新疆度过。但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却留给了四川。这个烙印没法消除。比方说肠胃上的烙印,我至今还不习惯新疆的饮食。非常怀念家乡的味道。


新疆是我目前生活的地方,是已经熟悉了的土地,我的亲人和绝大部分朋友都在这里,一直停留在这里是因为暂时没有离开的必要。我书写它,同样也因为我能力有限,只能书写我的生活之地。


文学青年周刊:再者,作为一个汉族人,在少数民族地区生活,曾遇到怎样的不便?同时,作为一个汉族作家,你留意过你的作品在他们之中的传播吗?你读过他们的文学吗?


李娟:如果只是生活其间,没有什么不便。如果是以写作为目的生活其间,就很不方便了。我不知别的作家怎样处理这种关系,对我来说,非常尴尬、不自然。因此在文字中,总是极力模糊自己的身份。在现实中,也装得若无其事,从不与共同生活的人们做文学上的交流。


我们这有一个“双翻工程”,曾经强行将我的作品翻译成维吾尔文和哈萨文,由于是政治任务,用翻译人员的话说就是:“时间紧,任务重”。没有情感投入,和作者间也毫无沟通交流。这样的翻译质量我不知道有什么保证。一想到这些文字已经流入牧区和农村,便心塞。


文学青年周刊:你的《羊道》系列得到了这样一种评价,说你将"这支也许是世界上仅存的、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的生存景观得以呈现。这是一种与大自然生死相依,充满了艰辛、苦难而又自有其尊严与乐趣的古老生活。"与牧民交往中,你记忆最深、最让你震撼的是什么事儿呢?对这些书写你会使有一种怎样的使命感?(因为也许这些李娟不写,就没人再写出来,这些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那样的话你也会遗憾吧。)


李娟:所有记忆最深,最让我震撼的事全都已经写出来了。“使命感”不敢当,只是觉得自己不那么做的话会有遗憾。尤其看到一些文字在误读甚至歪曲事实时,就更有诚实还原的焦虑与冲动。


李娟:所有记忆最深,最让我震撼的事全都已经写出来了。“使命感”不敢当,只是觉得自己不那么做的话会有遗憾。尤其看到一些文字在误读甚至歪曲事实时,就更有诚实还原的焦虑与冲动。


文学青年周刊:这类书写对古老生活记录,其中有些文章就显得更为严肃,更具有现实意义,与梁鸿等人的"非虚构写作"已有颇多相似,你如何看这个问题?你如何看待通常意义的散文和"非虚构"的关系?这类作品会成为你往后创作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吗?


李娟:对我来说,这二者没有区别。甚至对我来说,我的散文、小说、诗歌之间的界限都很模糊。我认为自己一切的创作都是非虚构。情节上的非虚构,或者是情感上的非虚构。就算是虚构了,也一定出于还原真实的需要。以后会这么一直写下去。


文学青年周刊:在《冬牧场》中,你说"这个冬天,我终于要像模像样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我要跟着迁徙的羊群进入乌伦古河南面广阔的荒野深处,观察并记录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你最近做了哪些或将要打算做哪些"作家才做的事儿"?


李娟:那是针对牧民们对我的认识故意说的。若是针对其他作家的话,我这样的恐怕算不得作家吧。最近几年我更多地在处理一些家务事。虽然写作占用的时间少了,却它仍是生活的重心。


文学青年周刊:还注意到你的散文还成为中学语文卷子的"阅读理解"。陈村说你的散文是教不出来的,如果让你给孩子们谈谈散文写作,你会怎么"教"他们?怎样确认自己适合走写作这条路?


李娟:说实在的,那些题,我自己都做不了。我反对以这种僵硬的方式去吸收一篇文字。


我鼓励孩子们有文学的爱好,但不鼓励他们以文学创作为人生目标。这条路很危险。


最后一个问题很难回答,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反正从开始一直都很坚定自己的方向。有着奇异的难以解释的信心。这方面从未经历过挫折,也从未想过放弃。可能就是命运吧。


文学青年周刊: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你的文章《自从我妈妈从台湾回来之后》,达到10万+的阅读量,这对于读书类的微信来说,算是很难得的,关键还有评论几乎无一差评。就你而言,创作至今你考虑过读者的趣味吗?


李娟:那篇文章写的非常随意,写作过程愉快轻松。写完后也没投稿,直接贴到博客里,结果前后被各种纸媒转载发表了四五十次。自己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无意中触发了如此普遍的快乐。


我是作者的同时也是一个读者。在写作的时候,当然也会以读者的心态来挑剔行文措辞之类。我觉得这不是迎合,而是寻求最恰当的沟通。


文学青年周刊:你朋友说你"毕竟是外星人,外星人怎么能习惯地球的世界呢?……哪怕走遍了全世界,也过不上她想要的生活",中,大家喜欢你透出的朴素、天真、纯洁等等,你会怎样形容自己的个性呢?


李娟:个性这个东西自己没法形容,只能别人去判断吧。我觉得自己的性格还算正常,可能会很情绪化。


文学青年周刊:这是一个读者朋友问的,"有没有哪一刻对在阿勒泰的生活感到过厌倦?还有一个问题,如何看待年轻与远方的关系?"你最喜欢你去过的哪个地方?还没去过的地方中,李娟最想去哪个地方看看?


李娟:我并不厌倦阿勒泰,但也谈不上多么热爱这个地方。因为已经熟悉这里了,习惯这里的气候,朋友也多,生活方便,又没有非得离开的必要,便一直停留在此。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也没有特别讨厌的地方,更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迄今为止,我连大海都没见过,但丝毫不向往。


年轻时候可能有过出远门、换个地方的想法,也付诸行动过,但最终还是回到了新疆。倒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命运安排吧。


文学青年周刊:最后,聊聊大家最关心的、你即将出版的书吧!你曾说"今后也许会写新疆之外的题材,只愿那时的表达会更充分,更坦率,更欢喜、自信,但不会刻意追求什么"突破"。"这本书是一部让你欢喜的作品吗?


李娟:往下要出一部关于母亲的散文诗集和一部诗集。还有一部关于种向日葵的作品。还打算在明年将我这两年的一些零散文章(“我妈游台湾”之类)结集出版。还有其它的一些写作计划。进行的缓慢,却妥实。


我的每一本书都有缺憾。以后可能也难以避免。不求完美,符合我的当时心意就好,就很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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