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汉普顿最著名的形象,是身处浓厚的蕨类和苔藓覆盖的原始雨林中,像《霍比特人》里的精灵,带着他特有的连接世界的媒介(耳机)和权杖(麦克风),站立成一处诗意的宁静。他被描述为“风尘仆仆且英俊潇洒”,一个sound tracker,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一个“环境的疯子”“自然的坚果”,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是一个极端的环境保护主义者。他本身就成了一个与万物进行深入灵魂的沟通的桥梁,一个世界上正在消失的自然寂静的象征。
“声景”的描写在梭罗、贝斯顿、奥尔森等作家的笔下都大量存在,是自然文学中的重要部分,但是像戈登·汉普顿这样,用现代化的手段记录自然声音,并用优美的笔触描绘成一本专书的,还并不多见。
他的艺术家般的敏锐和浓墨重彩的文思在书中熠熠闪光。他说,安静的地方是灵魂的智库,是真与美的诞生地;寂静滋养我们的本质,人类的本质,让我们明白自己是谁;我们需要寂静,以碰触灵魂;一个安静的地方能让人的感觉全部打开,使万物变得鲜活起来。他记述了很多非常珍贵而感人的自然体验。
他告诉你,草原狼对着夜空长嚎的月光之歌,是一种寂静;而它们伴侣的回应,也是一种寂静。寂静是落雪的低语,等雪融化后又会化成令人惊讶的雷鬼节奏,铮铮瑽瑽地让人想闻声起舞。寂静是传授花粉的昆虫拍扑翅膀时带起的柔和曲调,当它们为了躲避一时微风小心翼翼在松枝间穿梭时,虫鸣与森林的叹息交织成一片,可以整天都在你耳边回响。寂静也是一群飞掠而过的栗背山雀和红胸?,啁啁啾啾、拍拍扑扑的声音,惹得人好奇不已。
他把古老的锡卡特云杉木称为“木之耳”,经常在它的洞里录音,他说它们就像未经过雕刻的小提琴,只不过这时引起振动的不是小提琴的弓,而是每一道海浪的冲击,以及当海浪从日益圆滑的石头上退去时所带出的更多细微变化。这种海浪交响乐令人不可思议,在世界上大约只有不到100人听过。
据说他单凭水声,就能分辨溪水的年龄。有时他也会试着改变一条溪的乐章,移动一些突岩的位置,然后聆听声音的细微变化。他说每座河谷的声音都有其独有的特色。
他还尝试性地把鹪鹩的1秒钟的鸣叫放大为12秒,结果令他大吃一惊,鹪鹩的歌曲像座头鲸的歌声一样复杂。从那时起,他每次听到西方鹪鹩的鸣啭,就会想起这些声音在另一只鹪鹩听来会是多么复杂多端。
他还告诉我们,在图书馆的混合室,他测量到的音量是49加权分贝,跟山溪往下流的途中,在覆满青苔的岩石上飞溅的汩汩声很像。在一堆堆书籍中,测量到最安静的读书是40加权分贝。在阅读室里,音量计的读数是44加权分贝,然后有一部电话响了,从30英尺外测量时音量剧增到58加权分贝,相当于用西洋杉木点燃的营火在寂静夜里啪一声折断的声音。
当然,他也会告诉你,电锯的噪音量大约是85加权分贝,相当于美国霍河地区正常噪音量的10万倍,就像一个游泳池的水跟一杯水的差距。喷射客机经过安静的野地,它的声量就像炸药爆炸一样。
他说在美国要找到连续15分钟以上的寂静极度困难,在欧洲更是早已绝迹。即使在荒野地区和国家公园,白天的无噪音间隔期也已减少至平均不到5分钟。1984年,华盛顿州曾有21个地方无噪音间隔期在15分钟以上,而到2007年,这样的地方只剩下3个。美国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霍河雨林的这块方寸之地,可能是美国保有自然寂静最后之地。
汉普顿认为,声音是一种濒危的物种,安静地方的灭绝速度,远比物种的灭绝速度来得快。而因为噪音的污染,物种的灭绝可能更快:加拿大的天然气管道噪声使灶鸟的配对率下降了30%;因噪音污染,石油钻井附近的某种松鸡数量已经减少了一半。诺贝尔奖得主罗伯特·科赫1905年曾提出:“人类终有一天必须极力对抗噪音,如同对抗霍乱与瘟疫一样。”一百年后,这句警语依然振聋发聩。也许有一天,这所有的美妙都将消失,但希望从我们开始,它们的消失慢一点,再慢一点。
对自然,可以做一种无利害的静观,如汉普顿所说,不需要语言,不需要思考,就能对大自然有所领悟。这是因为,我们和万物本身就是一样的种子。也可以上升到道德判断、环境政治甚至宗教,自然书写者中不乏虔诚的自然圣徒。
无论文学,还是纪录片,都是基于一种土地伦理的最起码的生态良知,最终都是指向人类的存在。无论是雾霾,还是噪音,都以其病理性的伤害加剧了人类的反思。这种书写和记录就是开始,它不仅仅是一种情怀,或者审美,更是为了人类的存续和自然的衍伸。“我不是多怕死,只是不想这么活。” 相比而言,戈登·汉普顿以更抒情的笔触,消减了斗士的对抗性,带上了受人欢迎的浪漫主义色彩。他的努力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希望和觉醒的喜悦。
去年年底《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在深圳读书月与各路好书终决时我就在现场。一分钟的演说,我在台上引用了书中的两句话,“安静的地方是灵魂的圣所,可以感受到万物相连的爱,即使一棵树的存在都是可以听得见的。”当时,台下的寂静使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有心跳的树,那一刻的美好使我难忘。穹顶之下的凝望和倾听,更需要关注到方方面面的失度,及至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时,我们也许才会警醒,从来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也才会重拾那本该有的对自然的敬畏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