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乏味”的美女,精敏的作家

原载:凤凰读书 记者:严彬 唐玲

任晓雯,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她们》《岛上》,短篇集《阳台上》《飞毯》。1-4届新概念大赛连获一、二等奖。《她们》获2009年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提名奖。小说见于《人民文学》、《花城》、《钟山》、《上海文学》、《大家》、《天涯》等。随笔、评论等见于《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新世纪周刊》、《新京报》、《书城》、《南都周刊》、《南方人物周刊》、《21世纪经济报道》、纽约时报中文网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瑞典语等。


文学青年周刊:你曾说:“未怀疑过自己的写作天赋”,这种自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作为一个优秀作家的写作天赋表现在哪些方面?

任晓雯: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啦①。或是有上下文的,或是啥时候头脑轻飘,随口溜出来的?事实上,在写作状态困顿时,我经常怀疑自己不是写作的料。


文学青年周刊:作为作家你主要关注些什么?在作品中你希望表达一些什么?

任晓雯:关注人,人性,各样的人生。用文字呈现它们。


文学青年周刊:谈谈你的创作节点吧!是什么促使你从早期的"先锋写作"中(如《在岛上》、《飞毯》等)转向现在的"现实主义写作"?或者说为何没将"先锋"进行下去?

任晓雯:早期是个学生,又刚开始写作,对形式非常迷恋。后来在生活里翻滚,各种人情世故的细节扑面而来,写作也就"现实"起来。但我一直认为,现实主义是一个非常有包容性的传统,可以吸收很多元素。我的写作和人生都还在中途,未来的写作肯定会继续发生变化。


文学青年周刊:有人说你是人生的赢家,才貌双全,一路名牌大学上来,得奖、当作家、总裁等等,但你的作品中却有很多看似和你不在一个次元的人,如张英雄、乐慧等。这是一个怎样的"误会"?

任晓雯:"有人"觉得我是赢家,但如果换作询问我"三金交没交",或者"写小说不赚钱吧"的热心人,肯定觉得我这社会闲杂人员,是彻底的个人生输家。人生是多面的,无法用单一尺度衡量,并且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丰富细节。这是令我着迷的方面。另一方面,人生都是有苦难的,充满着劳苦愁烦。因而一个人能够体会另一个人的境遇,一个人能够书写另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可能表面看起来,写者与被写者如此不同。

我小时候常到一个表姐家玩,她家出没各种小混混,让我印象深刻。后来他们出现在我小说中。还有童年记忆里的弄堂小市民,对我的写作亦有贡献。


文学青年周刊:你《浮生》专栏,有读者看了写了一笔"初看是平淡无奇,一回味去又唏嘘不已",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你的细节描写,你以什么方式摄取、积累小说中的"细节"?

任晓雯:我记性差,走过十几遍的路都会忘记。因此在写作中,很多资料性的细节,我是靠采访和下功夫翻书得来的。但与此同时,我又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敏感,比如一种气息,别人的一个表情,或者某个场景引起的心理感触。我始终认为,细节只有与人的情感、情节的铺陈发生关联,才能触动读者。所以有的时候,我这种无关紧要的敏感又挺起作用的。


文学青年周刊:此前你说过,你最喜欢的作家福楼拜,有为包法利夫人的死而痛哭,你目前的作品中是否有这样的人物?你写作过程有过类似的故事吗?

任晓雯:啊,你准备工作做得真好,事实上我每写一个人物,都很入戏,哭倒是没哭过。


文学青年周刊:李健吾在《福楼拜评传》称赞福楼拜的作品"简约和节制",也有评论家谈到你作品是"与年轻的文笔完全不相符合的克制的叙事技术"、"作品中坚韧的克制"等。为何如此钟情于"克制"?

任晓雯:我觉得说相声的自己不动声色,却把观众逗得人仰马翻,是更有水准的。


文学青年周刊:你的短篇《阳台上》已经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等,此前也了解到你的长篇处女作《岛上》即将翻译成瑞典文,这是怎样的机缘而被翻译的?为何不是更"成熟"的《她们》?

任晓雯:《岛上》2002年写成,2008出版。当时少有宣传,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这本薄薄的小书,出现在了瑞典某家图书馆的中文小说区,被一位叫作陈安娜的优秀翻译家读到并喜爱。现在这部小说即将在10月底左右,由漓江出版社重新出版修订本。瑞典文版已经翻译完毕,大约会是明年出版。在这里,我想感谢细心而热情的责编王珏小姐,感谢漓江出版社。感谢《岛上》的瑞典文翻译陈安娜女士,以及瑞典文版出版者陈迈平先生。

至于为什么是《岛上》而非《她们》,我想每部作品都有它们自己的命运,不是作者能够控制的。我只负责在能力范围内,把每部作品打磨到最好。


文学青年周刊:你怎么追踪和看待你作品在国外的"命运"?(很多调查都说中国作家的书,在外国还是鲜有人问津。)

任晓雯:这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我只管写作就好了。西方很少看中国作家的书,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也没看过朝鲜作家的书啊。


文学青年周刊:你认为什么样的作品具有"国际范儿"?你未来的创作会因此调整吗?

任晓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的写作只会根据一个理想读者的趣味而调整。那个理想读者就是我自己。


文学青年周刊:在《她们》的封面上写着"只有张爱玲、王安忆的上海还是贫瘠的",你怎么看这句话,你对她们有怎样的继承和反叛?(你的作品好像在"刻意"在模糊上海的地域特征)

任晓雯:封面上写这句话,纯粹是编辑觉得这样宣传好卖。大家看过笑笑就好。我对此没什么想法,因为"地域"从来不是我的写作对象,人才是。当然,书写同一方水土,肯定会有气息相通之处,这个不用刻意回避或逢迎。


文学青年周刊:除了上述两位,还有很多作家、作品写上海,比如近来大热的《繁花》,从平民到官绅,上海无疑是中国现代最有故事、最具文化的城市之一,而你此前却写过一篇《别跟上海人谈文化》,那你觉得上海这座城市被书写的张力在哪儿?

任晓雯:《别跟上海人谈文化》的标题是编辑取的,可能看起来比较赚点击的样子,我原文的意思,没有什么褒贬,单纯呈现印象而已。

人们通过文艺作品熟悉的老上海,其实主要是上世纪30年代的黄金时期;上海的精神面貌,在49年以后大不相同;80年代以来,因为某种原因,本已略有复苏的上海文化,又凋敝了许多。城市和人一样,随着时间流转,气质会变。

即使在同一时段,也有迥异的面目。比如最近我写一个20年代从苏北移民来上海的女人,翻查棚户区的历史资料,看到了张爱玲描述之外的另一个旧上海。即使在今天,我们走在上海的南京西路上,看到世界最顶级的奢侈品商店,但从商店后面转几个弯,绕到弄堂里去,会发现有人还住破蔽的平房,每天早上出门倒马桶。

这种复杂的面目,迂回的衍变,可能才是城市的真正魅力所在。


文学青年周刊:你现在长期定居是北京吗,这个城市给你最大的印象的是什么?你走过的地方最喜欢哪里?

任晓雯:我上海、北京两边住住。更喜欢上海,因为它宜居。我走过的地方有限,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文学青年周刊:有人说"新概念作家群"已经占领青年作家的半壁江山了。距离你参加新概念已有将近十四年,这么这个标签带给过你困扰么?

任晓雯:完全没有困扰。我当时已读大学,是比较边缘的"成人组",媒体基本是忽略成人组的,我也因此从没被贴"新概念"标签。"新概念作家群"是个比较空的概念。这个比赛就出来韩寒、郭敬明、张悦然。张悦然是真正纯粹的作家,和其他两位不同。除却他们三个,其他人都是各式各样的,在人生和写作方面,基本没什么类同。

获得新概念那几年,我20岁左右。刚开始零星写点东西,对生活各方面迷茫,不敢梦想成为作家。周围都在实习、写论文、考GRE,其实蛮孤独的。这种时候,有人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姑娘不错,加油吧。"会是非常大的鼓励。新概念对我的全部意义,就是这么一句鼓励。在此感谢《萌芽》,感谢赵长天、李其纲、周佩红等老师。


文学青年周刊:"新概念作家群"的作家好像都很懂商业包装,不用说最出名的韩寒、郭敬明,很有商业头脑。你也一点都不"清高",在微博上你也很直接的说"欢迎洽谈电影和话剧版权",你觉得文学与商业之间可以存在怎样一个健康的关系?

任晓雯:刚刚我已经不认同这个"作家群"的概念了。说说个体,比如郭敬明,他是非常优秀的商人,嗅觉灵敏。市场要什么,他就提供什么。而我是固执己见的写作,只按自己的理解来写。这倒不是说清高,而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商业头脑。我就是坚持个人趣味,这是我写作的初衷,是我热爱的方式,也是我最擅长的领域。

有人怕商业败坏文学。可我认为,败坏文学的不是商业,是商业化得不够。在成熟的市场,不同文学品种,都能各得其所。细分小众市场,定位目标受众,这个工作做好了,也是非常可观的。比如我认识一位叫王二若雅的文学编辑,能把原先几千册销量的严肃文学作品,卖到几万册。这个数字在人口基数小的国家和地区,已经是超级畅销书了。但有些书商不这么想,他们心中的畅销书,非得百万销量,非得抓住大多数。他们会以为,把自以为的商业要素拼起来就能畅销。其结果就是,在所谓大众化的低水准上跟风重复、粗制滥造,最终导致劣币驱逐良币。这是见识、品味、能力的多重欠缺。


文学青年周刊:你觉得"纯文学作家"有存在的必要么?"作家供养制度"和文学的商业化趋势这两者可以并行不悖吗?

任晓雯:我更喜欢用"非类型写作"一词。任何命名背后,都蕴藏一种权力。比如"纯文学"这词儿,细细想来,极为傲慢,因为在它指称之外,都是"不纯的文学":通俗文学,类型文学,网络文学……或被"纯文学"看来,根本不配叫"文学"的文字。"纯文学"貌似一张质量合格证,实指一种出身与血统。

最近又要猜诺奖了,我想起村上春树,得诺奖的呼声那么高,不少人还觉得他不是纯文学呢。斯蒂芬·金是类型小说家,但他的部分作品,比很多所谓的纯文学都好。斯蒂芬·金怒批"知识界的势利和文学批评的种姓制度",是有道理的。综言之,我觉得最没必要存在的,是"纯文学"这个概念。我眼里的文学只分为:好的,不好的。


文学青年周刊:基督教中哪些精神元素,最吸引你?你现在哪篇作品是受其影响而写的?

任晓雯:成为基督徒后,知道有一个最高准则存在,因而能反观自己,认识内心的幽暗与软弱。以前总认为自己挺好一人,对世界没有亏欠。现在才知道,人不认识上帝,就会自以为义,自以为真理。这导致两个结果,一是觉得自己事事占理,不懂反省;二是喜欢论断别人,觉得谁谁怎么那样啊。现在信了主,这俩毛病当然没法完全改掉(人是多么不可救药的软弱啊),但我能意识到不对,因而有了变好一点的可能。

信仰对生命的改变,是一点一滴的。对写作的改变,将是个更漫长的过程。我现在正写一个长篇,有时会停下来,把它和六七年前的《她们》比较。《她们》里的人性,是全然败坏的,充满欲望、欺骗、背叛、算计。那基本是一部绝望之书。你说现不现实呢?完全现实。但光有现实不够。人性的确幽暗,想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多时候,人面对自己,才是最无能为力的。这是多么渺小和可怜呢。这么想着,就会有怜悯。这是我对笔下人物的态度变化。


文学青年周刊:最后一个问题,美女作家的一天是怎样过的?(写作或不写作时)

任晓雯:礼拜天休息。除此之外的六天,早上五点多起床,从六点多写作到十点半。做做广播体操。吃中饭。下午做家务、休息。晚上或读书,或再写一点,或和家人出门散散步。九点多睡觉。(说"美女作家"的一天,似乎含有某种期待。对不起,枯燥到让人失望了)


注释①:2013-4-17天涯采访——网友问:“能谈一下您是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吗”;晓雯答:“当时就是想写就写了,然后发表了。第一次发表在《萌芽》。没有怀疑过这方面的天赋。不过一个人能最终写出什么样高度的作品,不是仅仅由天赋决定的。才子才女很多,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则需要努力和勤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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