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97岁去世以前，已经认不出外婆之外的其他人，他经常发脾气，还怀疑子女拿给他吃的药有毒。在外公的葬礼上，他的一个老熟人见到我，说：“你就是那个当记者的外孙女吧。以前老成说过你在报社做事，我说那不错啊，他说，不好，会被人打。”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外公曾经在别人面前这样描述我的职业并表达担心。在此之前，我只觉得他是一个脾气有点暴躁的老头，因为很少交流，谈不上有多少了解。后来看到《流放的老国王》这本书，我才明白为什么外公生命的最后几年变得那么难以理喻，也深为我们对老年痴呆症这种疾病如此视而不见而遗憾懊恼。

《流放的老国王》是奥地利作家阿尔诺?盖格尔写自己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的一本书。这本书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描写了疾病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了家庭，而且启发我们思考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究竟有多少种可能，什么样的沟通才是有效的等疾病之外的话题。通过作者的叙述我们发现，即使在作者的父亲尚未生病时，父子之间，夫妻之间，或者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也都是不良的。在一次装修时和父亲发生冲突，“（作者）我觉得他是有意刁难我，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互相大声指责对方”。这是一个悖论，当大家都思维正常时，彼此很难沟通或者拒绝沟通，当父亲患上老年痴呆症，他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完全改变了，开始变得让人哭笑不得，也失去了有的放矢的针对性或者攻击性。这时儿子却开始试着进入父亲的世界，更愿意去和父亲沟通，还发现了父亲那套不同凡响的语言逻辑中的闪光点。甚至，儿子开始收集父亲儿时或者青年时的往事，想要留住更多关于这个家族的记忆。疾病也让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这可以说是疾病带来的“好处”，但也是人们的悲哀。因为在疾病尚未来袭时，大家似乎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忙，也会为别人带来的麻烦和阻碍而失去耐性，而当父亲一点点陷入无法控制的混沌状态，这时的沟通尝试又能弥补什么呢？

不过，追究意义本身也是无意义的行为。书的结尾处，父亲被儿女送进了老人院。他亲手建起来的房屋里，堆满了他不愿意丢弃的各种物品，考虑到他再也不会回到这房子的某些房间了，家人们开始清理这些旧物，结果发现两个集装箱都装不完这些他们眼里的“垃圾”。这时，盖格尔感慨道：“有一个人费了老大的劲，为了建造一个居住起来可以感觉到安心舒适的地方。如今一切都散了，这个人、这栋房子、他的世界。”

父亲早年对家园的精心营造，此时看起来仿佛无用功。就像日本电影《小小的家》里，那么精致可爱温馨的红瓦小屋，最后在炮火中成为一片废墟。但就算不是毁于战火，有什么是能永存的呢？也许，还有人在空空的房间里怀念这一切，就是一切努力的价值。透过窗户，盖格尔看到“果园草地割过草，一片干净，大树上长着红红的苹果黄黄的梨。风总是吹着，有时树木像舰艇般嘎嘎作响，邻居园子里孩子们在玩耍”。这是无数平常日子里的一天，每天的日子一模一样，但这一天因为父亲而有所不同了。有些东西迟早要失去，你会发现，日复一日的生活已经是上天的馈赠。

想起最近读的类似题材的另外一本书《我和我母亲的疼痛》，一个是肺癌晚期的母亲，一个是患老年痴呆症的父亲，他们的生活痕迹在他们还在世时就在一点点消散。看着时间在自己手里像沙子一样溜走，这是每个人或早或晚都要面对的生命状态，很难说，清醒地疼痛着面对死亡和混沌地走向终点谁更不幸一些。不对生活有过高期待，同时又不放弃生活，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