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悲观不是一片漆黑

原载:羊城晚报 记者:何晶

盛可以,中国当代小说家。著有《北妹》、《道德颂》、《死亡赋格》及《留一个房间给你用》等,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出版。。其作品语言风格猛烈,热衷声音实验,以敏锐观察和冷酷书写而著称。


1、在写小说之前,你写了多少年的散文?是什么促使你开始写小说?

我1994年开始发表读书笔记、随感之类。写了六七年。报纸一黄,日子一翻,什么也没留下。关键是老觉得意犹未尽,文字语言回旋冲撞,憋得慌,那大概就是冯唐说的“内心肿胀”。再加上当时觉得工作和生活都很无聊,无意义,于是求变。多种原因综合,就辞职去了陌生寒冷的东北。念起,便行动。我就是这样的人。不会瞻前顾后。


2、谈谈《北妹》吧,第一部长篇小说,你说钱小红的原型在你老家的村庄,能否详细说说这次创作的灵感来源?你少年时期的记忆以及在深圳七年的经历,对这部小说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而写完《北妹》后,钱小红的诞生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

钱小红外貌原型与性格取自村里的姑娘,一个大胆自我追求性自由的小姑娘,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偏僻农村,这是大逆。但她善良活泼,热情侠义,视性为天然。某种意义上,她其实是一个思想的革命家。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农村性观念急剧开放,钱小红的事早不足挂齿。她有乐观与不屈的生命力。这一点在她进城后的一系列遭遇中体现出来。她始终顽强。这部小说写人向城市迁移,尤其是农村女性迁移到城市面临的艰难与困境。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村里很多年轻人抛开田地,向城市出发,到珠三角,长三角等地方谋生,我的亲戚和熟人,包括我自己,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我熟悉的群体。国外读者评价钱小红是干净纯洁的女孩,国内很多读者喜欢钱小红,也有些读者批判钱小红。总之她是一个有争议的角色。我喜欢她,真实鲜活,生机蓬勃。


3、在《钟山》发表的时候名叫《活下去》,这部小说里,我感觉你的文字有一种喷勃而出的力量,那时你的写作状态是否和之前写散文时十分不同?

是的,最初名为《活下去》,很感谢主编贾梦玮刊发它。我开始写作小说,完全抛弃了写散文的心境与用语。散文多注重真情实感,而小说是虚拟的真情实感,要模仿不同的角色说话,遇粗俗的人物,得不怕粗俗;遇邪恶的人物,得爆发邪恶,不怕别人说作者恶毒;遇淫荡的人物,还得有淫词浪意,不怕别人说你骨子里放荡。总之是揣摸各类心理,求精准,哪怕是担上十恶不赦混不吝的黑锅。作者内心必须复杂多面,知善悉恶,洞察人性能力超出常人,这样才可能写好善恶,写出人性,写出真实。


4、2002年,你写了3个长篇和10多个短篇,那时的写作状态是怎样的?汹涌的写作欲望?每天都在电脑前写?有什么写作习惯?

当时就是蓬头垢面,起床写,倒头睡,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到黄昏在小区里走一走,逗一逗不知谁家的狗。那是感觉就是一支自来水笔,提起就能写,而且躺下去脑子里还在继续推进情节,有时候得摸出小本子来记上。那时候每天给自己三千字的量,有时完成得早,有时要到晚上八九点,全靠自我约束,今天的任务今天完成,绝不许自己对自己说:还有很多个明天。


5、你说自己的写作经历了几个过程,心中无小说,到心中有小说,再到心中无小说,是不是有点“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味道?你觉得自己的创作才华更多是来自于灵感、天赋,还是生命经历?

福克纳曾经概括,作家需要经验、想象力与洞察力,三者缺一不可。我想再加一条:血性。也就是对外部事件的反应,对不公平事件的态度,浓爱,烈恨,血要沸腾。


6、现在你的作品获得了很多肯定,这会不会对你的写作造成一定束缚?还是说,现在更放得开了?

我写作一开始就是放开的,所以包括长篇最早的《北妹》,以及最近的《死亡赋格》会产生争议。还有一些短篇,比如《缺乏经验的世界》、《没有炊烟的村庄》等,前一篇的私性描写真实到骨子里,后一篇的吃人事件成为敏感篇章。我的笔,伸到我所思想所能抵达的任何一个角落,不会粉饰,更不偷工减料。


7、你一直在尝试突破创新,新作《死亡赋格》开始关注政治,你在微博上说“此书献给生于1960年代的中国人”,你对这部小说是怎样定位的?

《死亡赋格》是我的第六部长篇,08年到11年初完稿吧,边找出版边修订。2013年1月中旬香港给我出版清样稿,我又修订了一次。这本书献给1960年代的中国人,我对他们充满尊敬与向往,因为他们那一代绽放了耀眼的理想光芒。此后就人心涣散,信仰坍塌,全民进入商业社会。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诗人,在一次巨大的抗议中,爱上了同样无心参与政治的物理学家杞子,杞子成为反叛领袖,诗人逃遁。后来诗人不再写诗,改行当了医生,内心虚无崩溃。某天卷入极美城邦,后来发现城邦毫无人性的本质,诗人设法逃离……有人说,这是一部反乌托邦小说。


8、创作这部小说的经历是否和此前的写作经历不一样?是否更困难?能否说写作《死亡赋格》之后,你的写作又跨入了另一个新阶段?为什么会取《死亡赋格》这个名字,与诗人保罗策兰有关系吗?

的确,书名来源于保罗.策兰的著名诗作《死亡赋格》,是向策兰致敬。策兰是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他的诗是对纳粹邪恶本质的控诉,为人类孱弱的精神存在树立了永恒的纪念碑。我取其精神上的某种关联。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诗人。这部小说太难写,我甚至几次想放弃,写八万删到五万,到十万又删到八万,后来又加了一条情节线。这个题材过于严肃,写作时内心过于庄重,叙述时没抽离出来,对我的幽默功能有所束缚。但这部小说是我个人写作的一次革命,随着年纪的增长,切身感受到作为一个人,在信仰缺失的时代,面对禁忌,面对诸多的敏感词汇时无可奈何。


9、《北妹》《水乳》《道德颂》,你一直在探究情感问题,你如何看待婚姻?新书十年精选集《留一个房间给你用》的书名,是你起的吗?是否有伍尔芙“自己的房间”的意味在?

婚姻是一种绑票。男人女人都是人质。有时候她是一个神秘花园,惹得外人总想去去探个究竟;有时候她是一座监狱,男人女人都是服役的犯人,只不过有的习惯;有的越狱;有的遥望自由;有的死在狱中。

《留一个房间给你用》,这个书名是我的编辑王二若雅在通读了全部作品之后费了心思取出来的。她是一个罕见的认真、执著,对出版充满热情的姑娘,她说要别出心裁,来点新意思。也就是说,这是王二若雅追求创新的一个结果。我觉得这名字也不错。我对她说,伍尔芙认为一个女人想要写小说,必须要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而我现在都可以“留一个房间给你用”了,处境多好哇!当然这是开玩笑。王二若雅说,“我认为你的作品中充满女主义色彩。”我没有否认。


10、看你的小说,读到最后,感觉男男女女最后全是孤独。在你看来,孤独是会伴随一生的情绪吗?你自己怎么抵抗孤独?或者说,你怎样与孤独和平共处?

谁能说自己不孤独。尤其是当你静下来面对内心,能听见夜海惊涛。孤独是动物,有时是老虎,饥饿时嗜血,杀人;有时是猫,安静恬淡,与世无争。老虎来了猫就上树。我上树的方式是写作。


11、你说偏爱写阳光下的阴影。是和自身经历有关?你一直在写悲剧、写女性的个人命运,你觉得自己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还是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悲观切入世界,更深更准,见底见血。阳光下一览无余,人人都看得到,去描绘它,歌颂它,不是多此一举么。悲观不是一片漆黑,黑暗中投射出的亮光,更有力量。


12、会时常感觉生活艰难吗?写作是不是一种排毒?写作对你意味着什么?

艰在内心。每隔一段就要与虚无感做抗争。有一回,和几个写作的朋友聊,发现他们也是一样。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只不过以不同的方式排解,比如酒局、打牌、旅行、杀人、报复……写作者就写作,在创作中可以完成前面所提的所有活动,这是很划算的。正经说,写作对一个人内心的拯救,非痴写者不能懂。


13、说实话,你害怕老吗?会有大多数女人因年岁渐长而产生的焦虑吗?你会不会认为,在现在的男权中心社会,女性活得更不易?

谁人不想自己容光艳丽呢。我不想老,但也并不为此焦虑,因为有比这更残酷的现实需要人去承受。生老病死,一切顺其自然。靠脸蛋吃饭的,可能会比较在意。

眼界放开了说,在故意造出特极差别的强权下生存的人,都不容易。


14、你在微博上经常转大家对你的作品的评价,你是位很在乎外人评价的作家?

微博是我的娱乐场所。我不会天天写微博,闷了需要耍一下,就转发贴子,有时转公共关注的话题,有时转评论我作品的,公共话题一般半天后删除,无它,就是版面喜好,我不喜欢花花绿绿的,很凌乱。我当然在乎外人评价----但是这个外人,特指我尊敬、喜欢的良师益友。其它谩骂讨厌喜欢爱慕,都是读者和作品之间的关系。


15、The bookseller在介绍你和《北妹》的时候用的标题是An Independent woman,你好像很喜欢Independent这个评价?为什么?是女人的独立,还是更广义的,人的独立?

独立的价值不言而喻,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人。独立和尊严是连在一起的。


16、我看你的小说有种感觉,不知对不对,就是对爱情有些绝望,你现在还相信爱情吗?

我一直相信爱情呐。为什么不相信呢?这个就像我对容颜的态度一样,爱情真实存在,也会无形隐去,你是没有办法的。有药物抗衰老,也有办法拖住不分手,但终究落花流水。


17、你怎么看贴在你作品上的标签。比如说,女性主义?你如何理解女性主义?

被贴标签,这是作家无能为力的事情。可能因为我作品的女性有比较清醒的独立意识和抗争精神吧。屡被问及女性主义,看来我得好好研究一番才行。


18、你会特别关注女作家的作品吗?70后女作家的作品你看吗?会把自己的作品放在70后女作家的坐标序列中对比吗?做个自我评价吧,你觉得自己在70后女作家这个写作序列中,处于哪个层级?或者说,满分是一百的话,你给现在自己的写作打多少分?你私心最偏爱和最满意的分别是哪部作品?或者是同一部作品?为什么?(我猜还是第一部《北妹》?)

不喜欢站队,也不喜欢排队,去银行,到医院,候车,等位……无处不在的排队让人烦不胜烦。独处自在。如果给我的写作打分,我要先给我的勤奋一百分。嘿嘿。私心偏爱《北妹》,因为是处女作;珍视《道德颂》,它是一次大伤元气深入灵魂的抒写;满意《留一个房间给你用》,十年短篇精选,十年小结;尊重《死亡赋格》,因为它有一种吊唁般的庄严。我内心对它们的重视不分彼此。


19、能谈谈你的阅读习惯吗?我记得你曾说自己爱读古典文学作品。有哪些喜欢的作家?

很散淡,兴趣到哪,就读到哪。最近从朋友那儿淘得一套笔记小说。翻开新书的感觉,跟品尝菜肴一样,好不好吃,舌头一下子感觉到了。喜欢的作家不少,就不一一例举了。


20、还有你那个非常传奇的爷爷,在他那里你有读到什么书吗?他对你有没有什么影响?

我爷爷真的活得孤绝传奇。不亲人,亦无朋友,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一直没娶。他过得太自在,人人艳羡。现在101岁,从没有对自己的人生有任何反省的意思。哈哈。他打牌九,万糊子,看武侠小说,写书法……没钱时经常在家左手跟右手打。我最早在他的箱子里偷过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看。如果武侠小说是我的文学启蒙的话。我遗传了我爷爷的那股自我孤绝的劲,就是按自己的方式,活自个儿。


21、有人觉得你的性格不好相处,有点得理不饶人,你自己觉得呢?你觉得自己的性格是怎样的?

我愿意跟谁处的时候,会好相处的。巨蟹座的特点,描述的跟我差不多。我有时会在原则问题上较真。


22、除了写小说,你还有什么爱好?做饭算吗?我看你经常在微博发自己做的饭菜,做得很漂亮。生活中的你和写作时的你会不会,像是分裂的两个人?

做饭还真不算爱好,炒菜的油菜味是我最讨厌的。做饭只是为了照顾自己,满足童年养成的胃口。写作和生活的身份更换肯定需要裂变。写作时人物要说脏话,要犯罪,要杀人,生活中还是老实人。


23、编辑把你小说中的“花开阔绰”改成了“花销阔绰”,改变了整个意思,你把它发到微博上引发争议。最初发微博,是对编辑改没有事先和你沟通的不满吗?

编辑没有告诉我改了这个字,他后来告诉我这是外面的校对干的。这一句话是我写短篇《佛肚》时觉得妙不可言的地方,记得当时脑海里蹦出这几行话,内心欢愉。其实在《收获》杂志发表时,《收获》的编辑并没有修改掉。理解的人觉得词有新意,不理解的说糟蹋汉语,也有人翻了字典,说这个不对,字典里没有,你语文老师怎么教的。这很可笑。文字有很有不可言传的微妙,通则懂,不通,解释也没用。我遇到的不止这一单,《道德颂》出版时,用得好好的“奸”字,被改成了“歼灭”。欲哭无泪。


24、我很喜欢你的语感,你对文字也很较真敏感,你之所以对这个词这样在意,是不是对文字有洁癖,容不得一点杂质?写小说时,会炼字炼句?

一个意思,有很多种描述方式,都按字典的方式写,语言僵死,意象雷同,就不存在创作了。文字语言是一个作家的特色外衣,文学最基本的是,怎么对待一个字,一个词,一个标点符号。一个人与文字之间通不通,基本上是与生惧来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了很多用字用句出神入化的例子,所以真得多读中国诗歌,诗歌中简约丰富凝练的字句,是弹簧,会将你弹离地面。


25、讲究文字的精准,是你一贯的写作准则吗?

也有草率的阶段,完稿就迫不及待地拿去发表。后来一看,这儿不好,那儿遗憾,给自己添了堵,于是吸取了教训。慢慢的会养成习惯,习惯是好的,不想改,关键是没有从前那样的发表欲了,多发一篇少发一篇,早发一点迟发一点,心里淡然。


26、有些作家的习惯是不管外边洪水滔天,待在自己的世界继续写作,完全不理会他人的说法。但你似乎不是。你上微博,和人交流,甚至争吵,你觉得这是微博这种交流方式的问题,还是人的性格问题?

前面说过了,微博是我的娱乐平台,写作是件严肃的事,阅读也需要大脑参与,累了上微博,换换脑筋,刷屏,对看不过眼的,发表一下意见。连网工作的习惯是开始用电脑写作时养成的,从BBS,到论坛,再到现在的微博,QQ挂着,MSN亮着,都是熟人,有事说事,没事沉默。这样子觉得和世界联着。这是个坏毛病。有时我的微博看起来好像在生大气,其实我在电脑前大笑。人生中有的必要当真,有的定是浮云。我分得清楚。


27、喧闹的微博,是否会打乱你写作的节奏?还是说部分会化成你写作的养料?

微博更多的是碎片化的信息资料,文学养份不多,逗趣儿耍幽默最受欢迎。我偶然接快递电话,觉得有趣,写了一条微博,转发四万多。微博除了娱乐色彩,最主要它呈现的世界与新闻联播的美好歌颂完全不同。打开微博就看到各种事端,那是一个混乱的世界,但它是真实的。


28、南周事件,我留意到你一直有在关注,你也在微博上写过,说自己又愤青了。很少女作家会站出来承认自己是愤青。你怎么理解“愤青”这个词?

报纸的尊严和人的尊严一样。可以将南周看作一个人,她被羞辱了,并且施侮者睁眼说瞎话,倒打一靶,这是个原则问题,这是要较真的。不能忍辱。忍了将来更没尊严。“愤青”是好青年,但得有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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