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张分手不久,许多影视公司纷纷表示与张艺谋的合作意愿。
只是那时张艺谋依然没有经纪人和律师去帮助他谈判,还是庞丽薇闪转腾挪,虽然她的身份从助手变成总经理,但工作并无变化,还是事无巨细,全面应对。张艺谋并不直接出面,一般是由庞丽薇先与影视公司接触。为了不显得势单力薄,我偶尔也作为蹩脚女配角陪庞丽薇前往。为了怕别人构陷张艺谋苛待员工,更为了作为谈判代表的虚荣心,我迅速更换开了八年的飞度,开着巧克力色的新车前往会晤地点??心情也像半融化的巧克力,苦甜参半,略为忘形。我不懂行规和谈判技巧,担纲不了什么重要角色,出勤而怠工,功能相当于一个句子“啊啦吧呀哈”之类的语气助词,也像会场的速记员,跟着跑了全程,却对整个局面毫无控制。我只剩内心一双旁观者的眼睛,见识人情冷暖。
与张伟平合作期间,张艺谋被迫成了“无价”的,我们并不知道身价和标的应该多少是合适,只好守株待兔,然后在“兔群”里比较和选择。
商人精明,初会之下,他们表态诚恳而数字模糊,不易试出虚实。第一个给出具体数字的,是小马奔腾已经过世的总经理李明。李明也是陕西的,为人豪爽仗义,在圈内口碑极佳,被称为“大狗”。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那个晚上,他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许多就来到工作室,印象深的,是他穿得特别艺术范儿,我愣是半天没分辨出,那片以灰色布匹织就的装束到底是裤子还是裙子。接触不多,但我喜欢和信任李明,感觉这个性情中人特别诚恳。
受李明之邀,我还和张艺谋、庞丽薇一起,去他们那里吃过饭,钟丽芳和张一白作陪。包子太好吃了,荤素都好,难言其妙。李明看到我们仨如此倾慕包子的美味,盛邀下次。深知李明他们工作忙碌,我们既贪吃又不好意思频繁打扰,所以懂事且客气地说:“你们别耽误手里的事儿,下次聚的时候,你们忙你们的??包子在场就行。”那天吃饭气氛愉快,李明自己基本上不动筷子,只喝点酒。可惜李明英年早逝,自此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真的再也不可能在场了。这个西北汉子,让人惋惜和心疼。
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影视公司后来都以李明提供的数字为参考标准。从我们这儿的泄露唯有一次,是位具有良好知识背景且非常敬业实干的老总,他想知道其他公司的出价情况。在老总保证绝不泄密的情况下,庞丽薇透露了一下,我立即就从他的眼光里判断出我们的失策。不过我很快释然了,谁都不容易,这位老总有着自己的个性和原则,他的态度里直接的情绪表现,远比心口不一者更率性本真。我的难过来自隐隐的委屈,和这位老总无关??夜色已深的北京,我记得那些本来是暖色看起来却分外寒凉的路灯,才不像张爱玲形容的什么“薄荷酒里的冰块”,只是,冰块。
谈判过程,数度起伏,我心渐生幽暗。我本性悲观,外人难以看清我内心的败絮,只作轻贱之物来判断——我甚至承认这种理解是对的。人人如此,被命运的大风吹拂,吉凶未卜。虽然做了精神准备,张艺谋签约并非朝夕之事,然而过程之漫长,还是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
二、
最开始与新公司签约之事进行得紧锣密鼓,几次就要一锤定音了,甚至就在张艺谋准备签字的前夜,临时生变。原因种种,不再赘述,就如情感讲究缘分,甭管是因为性格还是误会,反正两者没有缔结婚姻。然后,节奏突然慢下来??近于停滞。
庞丽薇和我开始心生疑窦,惴惴不安。张艺谋倒是气定神闲,他说不用我们操心,有位朋友帮他联络和牵线,我们只需原地待命、静候佳音。张艺谋工作室这边确实没有专业的谈判高手,在张艺谋的描述中:这位朋友极为可靠和能干,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因为朋友许诺的签约费用高得惊人,张艺谋感激且惶恐。他秘密拉了名单,二爷三叔、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位列其中,生怕遗漏了哪个,准备一一奉上温暖资助。另外,张艺谋觉得自己有责任“回馈社会”,把任北京电影学院院长的老同学张会军拉来——张艺谋准备拿出一笔高额经费,为母校建立一个奖项。二人认真讨论方案细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张艺谋的款项到账,即刻启动。这么瓜分发财梦里的财产,可谓“熊未打死先谋皮”。
马上,马上,现在只是暂停键。稍等,稍等,签约的事即将一锤定音。我为签约仪式准备的衣服,一次又一次过季了??但没关系,张艺谋说,很快!
然而,这个暂停键维持得竟有八个月之久,一再延宕。这位朋友和张艺谋单线联系,我们既不知这位高人身份,又不知任何详细的进展过程。只是从直觉上分析,中间人的做法不合常情和逻辑,似有种种破绽,端倪不祥。我们追问和提醒张艺谋,他老人家守口如瓶,稳坐如钟。
工作室在这个过程中艰难维计。一方面,需要抵挡突然而频繁的暗器;另一方面,负债运转,上上下下全是嘴,我仿佛时刻听到齿轮相互磨损发出的咔嗒噪音。庞丽薇虽然早已过了青春期,但由于内在的精神压力导致内分泌紊乱,额头和脸颊上的痘包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我本来就是一副臊眉耷眼的苦相,这下残花败柳都算不上了,直接开除植物界,整天是在尘土里打滚的泥泞表情。两个怨妇面面相觑,唉声叹气,看起来比婚姻遭受挫折的伤心人还要折磨、挣扎。
经过大半年期间的反复,我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内线消息,但内心基本认定,张艺谋是被骗了。我饶舌警告又有何用,只会被当作不明真相的群众。以张艺谋用人不疑的原则,不到头破血流,他还是相信自己走向的是通途而不是南墙。
就像进入矿坑越来越黑的隧道,隐隐听到矿难即将发生的警铃——我后来几近绝望,蹬腿闭眼,不为做梦娶媳妇,只为避免目睹惨案。我到处旅游,不问世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峰回路转,张艺谋与乐视“闪婚”了。
三、
签约乐视几周后,张艺谋和我聊天,坦诚了自己的遭遇。他的表情既懊恼、尴尬,也有不好意思和自嘲。出于对他自尊心的维护,我除了简约概括,以后在任何场合不会提及、说明和描述。
原来,那位热心帮忙的神通广大者,果然始终在欺骗张艺谋,依靠的纯粹是个人表演,编织谈判过程的起承转合,只为享受自吹自擂中的虚荣——种种杜撰,纯属子虚乌,那些场景从未在现实中有过一瞬的真实发生。因为张艺谋事先被这位高人反复叮嘱:勿与人言,绝对保密!所以张艺谋恪守承诺,只字不提,甚至对庞丽薇也未交底牌。
说来可笑,这位高人与张艺谋并无深交,是朋友的朋友介绍认识;而高人所联系的影视界的几位当事者,张艺谋本人就认识,都见过面——但高人要求张艺谋不要插手,张艺谋就不插手,一味盲目信任。直到,千疮百孔的漏洞,那么明显而频繁地摆在眼前,再怎么编造也难以自圆其说。张艺谋进行了本来并不复杂的核实:五天之内紧急约见了影视界的三个当事者,面对面交流,一试所知真假。三个人的态度几乎一样,都是茫然且错愕。张艺谋这才恍然大悟——那位高人时不时汇报的进程,从未在现实中运行过半步。尽管张艺谋为了自尊心的缘故,很快岔开话题,还是被明察秋毫者看出了苗头:咦,张艺谋这是被谁忽悠了?
被延误的签约过程,不可避免给张艺谋带来损失。即使对这位险些误了大事的神仙,识破真相的张艺谋没有指责和质问,他只在一次通话里,暗示自己洞悉谜底。对方支吾之后,挂断电话,就此神龙入云、泥牛入海,彻底隐身了。
这是标准的张艺谋行事风格。在人际上并不精明,他总是把人往好处想,不存先期的警惕,会在糊里糊涂的信任中接受弥天大谎。不过,无论遭到怎样的伤害甚至毁灭性的打击,他都不会当面撕破脸。尽管那位神游的中间人,行为害人害己、匪夷所思,张艺谋也没有在背后极尽刻薄,他甚至没有我得知实情时的恼怒。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张艺谋感慨:“挺难堪的,我真够笨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提起这事,我都不好意思说。”直到数月之后,张艺谋才拿这段经历当黑色幽默的荒谬段子看;庞丽薇和我当观众,张艺谋模拟高人的表演手段,以情景再现的方式嘲笑自己的弱智。
是啊,张艺谋一直以为自己是高仓健的戏份,那个杜丘深沉地装傻;没想到自己是真傻,最后等被逼得快跳楼了,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因为别人喊他的名字是“横路敬二”,苍穹下,尾音悠远地这样回荡:“二、二、二??”,是够“二”的!
确实没想到二张分手之后,茶还没凉呢,张艺谋接着栽跟头。不是偶然,是极端性格导致的必然,有些委屈和欺骗,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事事练达、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精明者身上。他的弱点,是他终生的困境,终生的围城,多么深刻的反省也难以完成自我解救。
遭遇此劫,张艺谋当时难免心境暗淡。然而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世间奇妙正在于此,关窗的同时,新的大门豁然打开。
和乐视影业的结盟,绝对属于“闪婚”。庞丽薇和张昭在丽斯?卡尔顿酒店只见过三五面,每次谈的时间大约是一个到一个半小时的样子。前两次口头协商,最后一次用电子邮件文字往来,张昭迅速完成合同,确认之后走律师程序,可谓“短、平、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