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非:上午写当代,下午写明代

2014年12月2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李洁非,学者,1960年生于安徽合肥,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当代室主任。多年从事文学史研究,亦以明史方面著述见长。

2014年,学者李洁非出版了新书《天崩地解:黄宗羲传》《文学史微观察》。写作时,两本书穿插进行,内容也出现交互,着重史实的风格一以贯之,更重要的是,在李洁非看来,从明代至今,中国始终是在完成同一个主题,即社会转型。

《天崩地解》后记中,李洁非写道:“中国真正交其‘大壮’之运——以今天话讲是实现向开明社会的进化——这将是关乎根本的环节,有巨量的工作在等待我们……”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是明史研究,还是当代文学史研究,都是李洁非为这一“关乎根本的环节”做出的努力。

对话李洁非

“对历史文化了解越多,越利于我们认识病症”

新京报:晚明思想中肯定个体的、民主的因子,时至今日,仍然不大为人所知。这使我想到你研究当代文学,在时代背景与社会现象中,个人、民主、自由等因素恰好是最为欠缺的。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您的当代文学研究和晚明思想研究相互佐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构成“病症”与“病根”的关系?

李洁非:古今结合起来质证考辨,往往使问题看得深些。比如当代很长一段时间的思想风气,喜欢唱高调,论事和做事以理论漂亮为第一,设若“政治正确”哪怕事情办砸也没关系,终于搞到“宁左勿右”的地步,大家比来比去就比豪言壮语,比谁更敢说大话和空话,以致有“浮夸风”(其实严重程度远非“浮夸”字眼所能描述)等。这股思想风气左右我们三十年,直到邓小平、胡耀邦用“实践”重订是非。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确系疗治当代思想沉疴一剂根本之药。它讲的是什么?是尊重事实、尊重知识、尊重科学。进一步抽取其精神,则是:重客观、轻主观。

新京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李洁非:“大跃进”也好,“文革”也好,并非如当时执着的是什么革命啊不革命啊这样的问题,而根本是思维方式、思想态度的问题——人们说话做事,重主观冥想、轻客观考察,或者说追逐理论、排斥实践——是这样一种本末倒置的错误认识。那么,为何如此?一般我们只晓得从现实找原因,有一次我读一位老先生的回忆录,他是桐城派后裔,他讲到“文革”时经历“狠斗私字一闪念”这种场面,说当时心中情不自禁地就想起幼年在家塾里面“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拈红黑豆、记“功过格”的理学那一套。可见作为过来人,老先生所见与我们不一样。我们以为“文革”是“新”的,老先生却知道那些东西本有来历,是旧物翻新。人终归逃不出历史文化的影响雕塑,对历史文化了解越多,越利于我们准确认识病症。所以等到我读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嵇文甫的《晚明思想史论》等,对当代思想风气的祖源便豁然开朗。

新京报:能否具体谈谈?

李洁非:《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开篇讲明清之际学风转变,用一句话来概括:“厌倦主观的冥想而倾向于客观的考察”,给我很大启发。晚明思想很有倡扬个性的气质,但过去我只从好的或积极的一面注意它,没有想它的负作用乃至有害。明人“独抒性灵”的追求中,隐藏着“好伪说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胜”的习气,到处是“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人物,逢人作“悬揣之空谈”,争鸣义理、高标其格、夸夸其谈,后人用“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讽刺其形象,痛陈国家怎样在空谈和高调中断送。所以,经历了如此的信口开河、逞臆放言,清代学风为之一变,特别务实,特别严谨,特别注重有根有据的实学、实证。对清学这种转变,过去强调清室文化禁抑政策影响较多,实际上,吸取明代思想教训才是更内在的原因。但清末而至“五四”,受种种现实激荡,心性解放疏狂又成大势所趋,主观的情态不断抬头,客观的意愿不断下降,“革命”激情充斥每个角落,终至“大跃进”、“文革”主观精神大放纵……也正是把历史这样梳理过,我对邓小平力倡“实事求是”的中肯、深刻与高明,才有由衷体会。

新京报:这对当代的借鉴意义是?

李洁非:我觉得把中国的事情办好,使中国社会与文化长足进步,关键确实在于思想风气真正落实到“重客观”。但从现实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主观放纵的积习,无论社会精英还是一般国民身上,都还相当普遍。假如有一天,各种激越调门都没有市场,大家说话做事都能具备疑义相析、讲事实重实据的素养,思想风气才可以说扭转过来。如果能够那样,中国任何事情皆有望。

李洁非语录

“今天的作家诗人不要说和陶渊明比,即便想拥有苏东坡式的从容、自由与纯粹,也是奢望。”

“中国近代史的开端起码比鸦片战争早200年,也就是说,起码可以推前至晚明。”

“几十年来,不论当代文学还是其他方面的讨论、纷争,判断过剩、主观过大,安于陈述事实者少。我因为个人有所反思,而力求减少主观判断,来努力接近客观。”

新京报记者 吴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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